自那日大雨临时等不来大夫以后,袁叔便自城里请一位大夫在此长住,协助凌晔调理身子,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,也省了要下山请人的工夫。
这不,这会儿邹灵雨淋雨起了高热,大夫便派上用场。
两个丫鬟屏气凝神,等待大夫做出诊断。
当大夫放下邹灵雨腕子,转向坐在轮椅上的凌晔时,甜雪和问枫视线也跟着一块儿望了过去。
担心邹灵雨病体要紧,对凌晔的惧怕什么的,虽然不小心对上眼还是有些憷,两人仍硬着头皮留下。
大夫同凌晔说:“少夫人昏迷未醒,是着凉受了风寒之故,我开一味药,让少夫人喝下便能降下热度,待到天亮能醒,也就无事了。”
甜雪自告奋勇:“奴婢去帮着熬药!”
作为同样淋雨的人,甜雪打了几个喷嚏后便没什么大碍,夸自己壮得跟牛似的,也幸亏如此,这才有机会能好好照顾少夫人。
凌晔时常得用药,庄子内药材齐全,倒是不必再另去药铺添置。
听了甜雪的话,凌晔点头允了,“嗯。”
她跟在大夫身后快步离去,还有细碎的声音不断传来,包括像是“少夫人喝了药何时会好?”、“那药得喝几次?苦不苦?”、“万一天亮还没醒该怎么办吶?”,担心之情溢于言表,还有大夫温厚的声音,耐心回答甜雪问出的每一个问题。
他俩走远,屋里一时变得寂静,只剩留下照顾邹灵雨的问枫。
问枫将手上帕子打湿,稍拧了拧,水落回铜盆,哗哗水声在静夜中特别响亮。
湿帕覆在邹灵雨额上,对于那些说话声与湿凉巾帕的触感,她好似都没有感觉。
邹灵雨双眼依旧紧紧闭起,白皙的颊上染着不正常的红,黛眉微蹙,许是因身子不适,连带睡得也并不安稳。
凌晔将手撑在轮椅扶手上,以手支额,就这么歪着脑袋,直直望向邹灵雨睡颜。
她睡着的模样,凌晔见过许多次。
每回睡熟了,她便会毫无所觉地转向自己。
嫩白的手轻握着,就搭在枕边,宛若新生的婴孩般毫无防备。
她会睡得发丝都散在颊上,有好几回还险些被她吃进去,还是凌晔看不下去,最终伸手替她扯出。
她那头青丝也不知是天生丽质还是保养得绝佳,搭在手上时又软又服贴,细细柔柔的,犹如裹着锦缎一般。
光泽乌亮,触感细腻,不用凑近闻,都能闻见淡淡的花香气息。
这整间充盈药味的屋子里,只有在邹灵雨身侧,才能闻见旁的香气。
白日里,慎言带来宫里的消息。
皇后要为大皇子择皇子妃。
这也就代表,皇后不是那么执着于邹灵雨。
──甚至可以说会选上邹灵雨,不过是她与皇后想寻的人恰巧有了共通点,为此皇后最初才选的她。
慎言说:“皇后挑的均是今年及笄的姑娘,且祖籍不是在兰州,就是家族里有人与兰州有来往。”
邹灵雨是否与皇后有所勾结,凌晔直到此时才真正能确定──邹灵雨确是无辜。
因邹灵雨五岁之前,也同父母住在兰州,今年也不过年十有五,与皇后想寻的人条件基本相符。
既然皇后开始为大皇子挑另外的人选,邹灵雨的嫌疑基本已算洗清。
只能说,恰好是巧合中的巧合,才有了后续事件。
凌晔蓦地想起慎言对他说过的话,他那时说得欲言又止,似是一直犹豫是否该同他说。
可纠结过后,慎言仍选择直言,“少夫人年岁小,她又将名声看得极重,你长人家几岁,倘若将来确定真误会了她,你可得好好想清楚,那毕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,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拿来利用的棋子,届时该如何弥补?你俩未来又当如何一同生活?”
汤药的苦涩气息飘来,打破凌晔回想。
甜雪端着托盘,着急想走快些,又怕汤碗弄翻,走得时快时慢,手上托盘却端得稳当,“药熬好了!”
问枫把邹灵雨扶起,甜雪则舀了一勺黑乎乎的汤药,稍稍吹凉凑到邹灵雨唇前。
斜倾勺子,然邹灵雨无动于衷,药汁顺着嘴角流下,根本半点也没下咽。
“少夫人……”
甜雪见状都急了,喊出来的声音都听得出哭腔。
问枫将汁液擦去,小力扳开邹灵雨的下颔,小声同她说:“少夫人,失礼了。”
随即以眼神示意甜雪再喂。
只汤药依旧一滴也没能送进邹灵雨嘴里。
察觉苦味,邹灵雨无意识中做出挣扎,别过头抿紧嘴唇,要再喂却是更难。
两个丫鬟手忙脚乱,凌晔则在一旁看着。
邹灵雨的眉头皱得比方才更深了些,喂不进去的药汁在她嘴角蜿蜒,如上好的白润玉佩被摔出裂痕。
哪怕很快被问枫擦去,仍残留一些药渍未完全抹净。
邹灵雨此刻神态脆弱,略有些狼狈,若是她还醒着,定是不会让人看见自己这样子吧?
这姑娘外表看似柔弱,实则内里最是要强,有时凌晔甚至压根弄不懂她为何要坚持?而坚持了又有什么用?
然慎言的话言犹在耳。
他目光一顿。
不管原因为何,他与邹灵雨到底是从小定了的婚事,因宫里有了动静,消息又恰与长靖侯府有关,这才匆匆娶她进门--能让皇后乱了阵脚,便已是最大的收获。
只这匆忙过程中,最被忽略的,莫过于是邹灵雨。
她是真的什么也不知情。
对一女子而言,成亲当日没有夫婿亲迎、连拜堂、隔日给公婆敬茶认亲的仪式一样皆无。
整场婚礼可以说是简陋,然邹灵雨却从未抱怨过。
在邹灵雨眼中,婚事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
她不在意婚礼是否盛大,更不介意未来夫婿是个名声差劲的人。
──哪怕是半只脚都踏进棺材的病秧子,邹灵雨肯定也照嫁不误。
她唯一盼的是好好完成这门亲事,尽力做好一个妻子的职责,免于败坏长靖侯府的名声,这便足矣。
她要的从来都很简单。
凌晔默了默,收起漠不相关的姿态,坐正身子。
他朝甜雪伸手,“给我。”
甜雪愣了下,来不及产生疑问之前,已顺手将药碗递出。
她满头雾水。
小公爷要汤碗做什么?
还没来得及想明白,就见凌晔端着药碗,不动声色喝下。
甜雪和问枫同时瞪大双眼。
“公子?”
“那、那是少夫人的药……”
凌晔没理会她们,只勾了勾手指,不言不语。
问枫忽地福至心灵,小心翼翼扶着邹灵雨挪到床沿,方便凌晔够着。
然后,凌晔在甜雪与问枫两人惊愕的目光下,捏住邹灵雨的下颚,抬起,自己覆了上去。
甜雪倒吸一口气,眼睛瞪得几乎与铜铃一样大。
问枫则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。
两个丫鬟隔着主子俩,面面相觑,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惊吓。
那个小公爷,竟然在给他们姑娘喂药!
还亲自喂!
还这、这样子喂!
要不是凌晔在场,甜雪都得绕着屋里尖叫出声。
凌晔嘴含汤药,面无表情。
眉头连皱一下也未曾,好像嘴里含的是普通白水而不是苦药似的,神色淡然。
离邹灵雨太近,近到她身上的香气几乎就贴在自己鼻端。
是淡淡的花香味。
她洗浴时最喜用花瓣泡澡,每回洗完回房,总是带了一身馨香,短暂为这满是药味的屋里增添一丝甜香。
可香气再如何甜美,最后总会慢慢被药材的苦涩掩盖。
凌晔原先闻见的淡淡花香已经淡去,渐渐不闻其香,只余嘴里浓重的苦涩药味。
——是他早已习以为常的味道。
不习惯的是唇下触感。
邹灵雨的唇很软,就跟指下捏住的脸颊同样软嫩。
凌晔半睁着眸,头一回这样近看着邹灵雨。
才在想,邹灵雨这睫毛可真长。
弯弯长睫,不管害怕还是害羞时总会一颤一颤,出卖主人故作镇定的表象。
哦,还有紧张时也会的,简直好懂得很。
突然,邹灵雨眉头皱起,凌晔眼神一凝,察觉到什么往后退开。
蓦地,邹灵雨未吞下的汤药全吐了出来,问枫着急擦着,手上白帕都染成了褐色,“少夫人!”
甜雪回神,这会儿也急了,喃喃念道:“怎么办?少夫人这样讨厌药味,可怎么喝药?醒着时还能忍忍,昏迷时还能怎办?”
说完发觉凌晔扭头看她,甜雪僵住,话也止住了。
凌晔以指腹拭去唇上药汁,挑起眉,漫不经心反问:“讨厌药味?”
甜雪硬着头皮回:“是、是的。”
以为凌晔会再追问,他却忽然沉默,一双眼再次扫向邹灵雨,不再理会她。
甜雪大松口气。
这小公爷还真是挺吓人的,也真亏自家少夫人能日夜同他共待一室,光是这一小会儿甜雪魂都快飞了。
凌晔思绪飘远,想起成亲那晚,自己为揭邹灵雨盖头凑近的时候。
她确实有好几次都像险些被呛着,彼时他还没想明白原因,却也没过多理会。
不光如此,夜里入睡时,邹灵雨也总习惯将被被褥拉至鼻端。
凌晔本以为邹灵雨怕羞或是怕他,才会做出这样的表现,却从未想过,原来还有怕药味的这个可能性。
她的反应那样明显,稍加留心就能发现,他却直到邹灵雨的丫鬟亲口说了,才总算恍然大悟。
甜雪小心翼翼又补充了句:“奴婢问了大夫,崖蜜兑水可会影响药性?大夫说不打紧,奴婢特意弄了一碗,打算少夫人喝完药后再喂,可眼下……”
药都喝不进去,只喂蜜水,岂不本末倒置?
凌晔眸色深沉,当下并未立即作出回应。
他的手点了点轮椅上扶手,指尖扣在木头上,“叩”、“叩”,一声又一声,叫人难以忽视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过了片刻,敲击声停止。
凌晔看了甜雪托盘上另一汤碗,里头盛了淡色微浊的液体,问:“就是这个?”
甜雪愣了下,意识过来他问的是什么,这才用力点了点头,“是的!这碗就是崖蜜水。”
凌晔嘴里还残留着方才喝过汤药的苦味,他不加思考,抬手拿过装有蜜水的那碗,饮下。
边喝边瞟了眼睡得病不安稳的邹灵雨,心道了句:麻烦。
却是再贴上邹灵雨的唇,把一小口蜜水喂进去。
崖蜜水滋味甘甜,邹灵雨这回毫无阻碍咽下。
凌晔趁势又喂邹灵雨一大口汤药,在她皱起眉时,又换了蜜水喂入,如此反复。
水声与吞咽声在静谧的夜里,声响宛若被放到极大。
两个丫鬟垂下眼盯着脚尖,不敢探看,颊上却莫名绯红一片。
喂药喂水听着简单,一口一口慢慢哺食,也是极耗时间与耐心。
而凌晔却半声未吭。
最后,他特意留一小口崖蜜水给邹灵雨。
苦与甜两种味道交织在一块儿,嘴里滋味复杂。
因最终是含着蜜水,苦味渐渐被取代,嘴里只余甜腻。
邹灵雨不再皱眉,却换凌晔微蹙起眉头。
──太甜了。
嫌憎得很,却没放手。
凌晔捧着邹灵雨的脸,含住她唇瓣,慢慢以崖蜜水浸湿,不在她嘴里留一丝药味。
终于,全数喂尽。
两人唇上皆湿润一片。
凌晔收回手,正要松开,邹灵雨却似是极喜欢崖蜜的甜,不自觉地想求更多一些,微微仰首。
津亮红润的樱唇追了上来,擦过凌晔嘴角。
轻轻一碰。
凌晔漆黑的眸子直盯尚未苏醒的邹灵雨,缓缓眯起。
他停顿了下,随即靠回轮椅上。
取过帕子,擦去嘴上甜腻,一双冷淡的眼状若无意扫过邹灵雨丰润的唇上。
汤药刚喂下,还没有那么快见效,邹灵雨嘴唇微微嘟起,似有些不满怎么蜜水没了。
这娇憨的小儿女姿态,也只有在她熟睡时才能得见。
凌晔收回目光,对满脸通红兼傻住的两个丫鬟道:“收拾收拾吧。”
便转过轮椅,自己倒了杯白水,欲洗去嘴里残留的蜜意。
瓷杯微凉,杯身冷硬,压在唇上的感触,与软嫩的唇截然不同。
凌晔半垂下眼,神色淡淡饮下一杯白水。
本该是无滋无味的温热茶水,却因口齿间残留的蜜,变得清甜无比。
夜半。
邹灵雨只觉自己就像泡在温泉池中,载浮载沉。
今天的池水比往日还要来得烧灼,并不是令人舒适的水温,邹灵雨拧起眉头。
滚烫的水包覆在周身,渐渐浸透她,宛如要将她整个人吞噬。
自己就像成了铁块,在水中只能不断往下沉去。
忽然,额上冰凉,烫人的池水如退潮般退去。
邹灵雨艰难地睁开眼。
迷迷糊糊间,似瞧见有人俯首望着自己。
那人一头散着的青丝垂落,神态慵懒,伸出手覆在她眉心处。
与她对上眼时,还挑了挑眉,反问她一句:“醒了?”
邹灵雨脑袋沉得很,明明听见他的问题,却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理会过来意思。
她想回答,身体却不听使唤,只能睁着迷蒙的眼望着他。
……是谁?
看不清样貌的人宽大的手从她额头挪到脸颊处,手背轻轻贴上。
“嗯,退热了。”
他的手湿凉,好似刚泡过一盆冷水,这样的凉意对邹灵雨来说,恰是正好,由衷希望他能将手多停留在她脸上一会儿。
可那只手还是离她而去。
邹灵雨心中失望,加上眼皮子沉重,阖上眼时嘴唇动了动,似在低喃着什么。
凌晔附耳过去听,只听见她嘶哑的嗓音,有气无力地在喊:“爹……娘……”
声音很小,压根没能实际发出音来。
若非凌晔凑近听了,只怕他耳力过人也听不真切。
凌晔看着又睡过去的邹灵雨。
一整夜覆着湿帕,额发湿透,粘在额上。
脸上的潮红倒是已退下许多。
凌晔伸出食指,有一搭没一搭地替她撩起头发,湿发带着重量,挑起后很快垂下。
玩了许久,他才同她说:“不论什么时候,喊爹喊娘,都是没有用的。”
也不管睡着的邹灵雨能否听见,深夜里,凌晔凉凉说道:“可记住了?”
作者有话要说:下章零点更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