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6.第九十五章

藏珠 泊烟 3841 字 11个月前

崔氏出嫁之时,不仅带来了丰厚的嫁妆,还带了很多的能工巧匠。云南王府便是他们的心血之作。亭台楼阁,小桥流水,将园林的精巧和秀气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
主屋之内,下人都安静地各行其事。

崔氏坐于内室的床边,拿着巾帕为躺在床上的少女擦脸,眉间笼着愁云。

陪嫁的乳母阿常小声安慰道:“娘子别着急。等小娘子醒了,咱们再好好劝劝。”

崔氏叹气:“昭昭的脾气,你又不是不知,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。那虞北玄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了她的心窍,我们根本劝不动。我最担心的是与李家的婚约。”

阿常看了一眼盖着锦衾,紧闭双目的少女,暗自摇了摇头。

小娘子不满婚约,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。

早年,木诚节北上长安之时,曾与李家结下一段不解之缘。两家约定为儿女亲家,只等木嘉柔十六岁之后便出嫁。

李家系出赵郡李氏,与陇西李氏,博陵崔氏,清河崔氏,范阳卢氏,荥阳郑氏,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望,是世家大族中的顶级名门。

尽管到了本朝,这些士族的势力已经逐渐减弱,不似前朝时那般呼风唤雨,但他们仍然掌握着中原极大一部分的权势和财富,凌驾于普通人之上。

崔氏知道李家家风甚严,倘若知道未过门的儿媳要与人私奔,婚事难成还是其次,就怕两家因此结下什么仇怨。

床上的少女忽然双手按着脖颈,不停地挣扎,似乎十分难受。

“小娘子!”阿常叫了一句。

崔氏回过神来,连忙抚摸女儿的手臂,柔声唤她:“昭昭,阿娘在这儿,不怕。”

少女在母亲温柔的安抚声中逐渐平静下来。

她尚且不知道,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一个巨变。

两日后的午间,王府后花园的自水亭外,依次排开两列衣着鲜丽的婢女仆妇。

亭中的阑干上趴着一个少女,穿着祥云纹白色绫半臂,印宝相花绢褶翡翠裙,裙下露出一截精致小巧的云头锻鞋。

池塘中荷叶田田,池水清澈见底,几尾红头鲤鱼游戏于梗茎之间。一只蜻蜓飞过,点了下平静的水面,惊得游鱼四散。

木嘉柔刚醒来时极为震惊,不敢相信自己非但未死,还回到十五岁的时候,周围的人事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。这两日稍稍缓过神来,却是思绪万千。

她重生了,在她和虞北玄相识之后,准备逃家之前。她给了他人生中最好的九年,以为夫妻风雨同舟,心心相印。临死之前,才知道自己是个天大的笑话。

如今那一世的梦醒了,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她也该醒了。

这辈子,他谋他的宏图霸业,娶他的长平郡主,这些再与她无关。

侍女玉壶从亭外走进来,看到郡主还是一个人坐着发呆,十分担心。明明大夫都来看过,说身体并无异样,怎么性子突然变了许多?

她放下手里的双鱼纹银盘,走到嘉柔的身边,试探地问道:“郡主,从岭南快马送来的早熟荔枝,您要不要尝尝?”

购买比例不足,此为防盗章状若棋盘的大街上,行人稀少,而离东市不远的刑场,却人山人海。三丈的瞭望台上架着一面大鼓,穿着红色半臂的大汉正在赤膊击鼓,鼓声仿佛春雷,阵阵传远。

有晚来的书生拼命欲往前头挤,但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,他挤不到前头,只能听身旁的人议论。

“许久未见车裂之刑了,此人到底所犯何事啊?”

“哎,那是骊珠郡主,淮西节度使虞北玄的发妻。虞北玄起兵之时,将圣人的堂妹杀了祭旗,如今她落在圣人手里,怎能有好下场?”

“既是虞北玄之妻,他就不管?”

“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,现在无暇它顾啊……唉,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。”

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。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,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。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,特意杀鸡儆猴。

而且,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。

刑场之中,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,黑发狼狈覆面。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,分别由五匹马牵引。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,四蹄踏地,蓄势待发。

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,表情木然。到了此刻,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,反而显得十分平静。

无论做什么,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,那就坦然面对好了。

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,蔓延出无边的苦涩。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。

她出生于南诏,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,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。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,她不惜忤逆父亲,被逐出家门。

后来,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,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。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,一直走到了今日。

及至元和帝登基,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,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。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,致一死一伤,震惊朝野。之后,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。

她跟着他南征北战,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,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,带回了长安关押。

朝廷以她为饵,设下重重陷阱,诱虞北玄前来。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,或许微不足道。可她心中,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。

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:“圣人至!”

木嘉柔轻扯嘴角,想不到她这个死囚,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。

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,尚且年轻,是个有为的君主。政治上励精图治,重用贤臣,改革时弊,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,重振朝廷的威望,国家渐有中兴之象。

宦官走到刑场之中,看着地上蓬头垢面,难辨容颜的女囚,趾高气昂地问:“木氏,你可知罪?”

木嘉柔没有回答。

宦官冷笑:“木氏,圣人几番昭告天下,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,然他弃你于不顾,你心中不怨吗?再告诉你一事,虞北玄娶你,本就另有所图。如今你已经无用,他自然不会来救。”

木嘉柔心头一动,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,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。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,十分干净,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。

“你委身于他之后,她借你父亲之手,得到了南诏每年一成的盐铁。再通过崔家之名,为自己广罗人才。如今,他羽翼已丰,欲与武宁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。武宁节度使有一爱女尚未婚配,因此他才杀长宁郡主,弃了你。”

木嘉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,原来她被逐出王府以后,阿耶和阿娘还在暗中帮她?这几年,他对她的好,竟是因为这些?他说去武宁节度使那儿求援,前途未卜,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,原来都是假的!他早就弃了她,做好另娶的准备!

她的手渐渐握紧成拳,眼眶发烫。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,这只是他们的离间之计。可她都要死了,他们编这些谎言又有何用?